自喬沅與山折柳在上都別於風灼等人已不知幾月幾日，那日他在街頭瞧見明瑞愈發不茍言語。

從頭想來自己落到如此下場也怪不得別人，從垂髫之時就對她毫無戒心。母親總以他身為嫡長子而對他十分嚴苛，有讓他繼承皇位之意，父親反倒松散疏於管教。襄昀宮中近身伺候奴仆不逾五人，少有珍稀玩賞之物，怕他移情易性。

他與母舅家的表弟謝瀟十分契合，可說是繈褓之中的交情，又一起研習兵法劍道，漸入成癡，也不覺母親刻薄於他。那年也是殘雪初春之時，因與謝瀟山澗桃林之中比劍，都是八九歲的小兒，還不知道輕重要緊呢，肋骨上傷了一刀，禦醫也如往常一樣熬藥敷藥，只這次總不見好，羸弱堪憐。母親平日雖嚴厲，但見他恁重傷，也叫好生將養，不要再來請安了。

累得他立也不是，坐也不是，只得臥於榻上，閑來無聊先還把那《孫子兵法》、《孫臏兵法》、《吳子兵法》翻了幾遍。總歸是小孩兒，又偷偷叫大宮女把女兒家私藏的禁書拿來觀賞，鶯鶯燕燕春花秋月卻也無聊。

院子裏的枯草爛葉已被收拾幹凈，待留下初抽芽的三棵紫薇樹，還有一根幾十年的葡萄藤，用細竹織了一個四四方方的架子待藤子爬滿，夏日夜裏是極好的所在。橢圓高深的陶瓷大缸拿了兩個粗得來種上兩盆蓮子，如今還是褐綠色的枯荷與幹枯的癟蓮蓬。

這時，只聽嘻嘻笑聲傳來，還未見人，便聽她打趣道：“四哥好雅興，對此敗落之景也傷感多情起來。”

想來她自小就長得纖小，嬌弱如雨下芙蓉，不覺是歹心異種。兩只眼睛生得十分巧妙，一只單眼皮，一只雙眼皮，看你時心生妖嬈難自抑，看景時只覺天下種種均無色。難得是處事風流灑脫，一派大氣不拘泥，父母處又時時體察入微，貼心得體，怎叫不惹人疼？

“荷自與別個不同，猶如西子抱心，一片殘垣敗相也有七分美態。”

“四哥也有此等憐花惜美之情狀，太少見。”假裝蹙眉，伸手摸了摸他額上，取笑道，“莫不是病中被憋壞了吧！”

風灼忙讓她坐下，問道：“是母後讓你來的？”

風思何越發笑話他了：“你想得美。母後若是此時命我來看你，豈不是破功啦？教子有方的美名還要不要？看你病這些時日，腦子真真是糊塗了。”

風灼也不惱她，卻也以為是自己矯情了，對她說：“四哥多謝五妹妹探病之恩，煩請還在母後面前美言兩句，多叫謝瀟那小子進宮來，我也不計較當日被傷之事。”

“表哥正在府中思過呢，國舅大人說了，四皇子的傷一日不好，一日就不叫他出來。他比你還難受著呢！”

風灼見她均已洞悉，想她並不會平白無故來此探望，便問：“那妹妹來是做什麽呢？”

“我當真是來探望四哥，就怕您閑著無聊竟聽宮人們說些傷春悲秋的艷事，所以給您尋了本奇書《太公陰符》，慢慢鉆研。”說罷，慢條斯理得把小竹籃裏的茶點擺在榻旁的小幾上，暗起夾層，取出一本薄薄的黃皮舊書遞給他。見他強忍疼痛，直直坐起，雙手接過，風思何又囑咐道，“此書雖好，但四哥也不要入迷太深，真如同書癡劍傻一般了。好歹你也是個皇子，弄成個蘇秦張儀之流算個什麽？即使是信陵君之輩，於國於家我也沒看出有什麽好的，顛沛流離不得善終。”

“妹妹這話有失偏頗，皇室子嗣不求富貴恒久，但求史家之筆能著描一二。蘇秦張儀或四公子都是於家國有大作為的聖賢人物，豈是我等小兒能胡口亂說的？”風灼見自己話說得有些嚴重了，看她臉色不虞，忙改口道，“我研讀這些不是比三哥那等迂腐的衛君之道要好去恁多？”

風思何心中思量：“我是要人家做縱橫謀略，你倒是把這一氣兒都學了又有什麽用，將來真做了皇帝，哪裏用得著？反怕你到時忍不住心中智謀，插手臣子之事，弄得個不得人心。多少君主都是偏頗在主代仆職的事情上。”想他此時毫無爭位之心，怨他不爭氣，卻也不強求，道：“是比他識情知趣得多，不然我也懶得來理你。”

“多謝妹妹青睞。”風灼也打趣她一番。

風思何開心笑道：“你也不要來取笑我，我為你找個好去處你看好不好？”

“我還能去哪裏？母後定是不肯的。”

“我去和母後說，你在宮中悶著養病反倒難好，只去辰泉別墅多泡幾趟溫泉舒坦些個。正好我也有些不足之癥，吃得賴禦醫的幾服藥總不見好，本求母後讓我去住些時光，她又怕我一人上路不安生，現有長兄主持場面，定是成行的。你只要不嫌我伴著你吵鬧無趣，我可同你一道去。”

“這再好不過，只是苦了謝瀟了。”

“也沒見你說我有什麽苦勞，光為你找書就賴得我多少勞累情面，還要為你去哄騙母後，怎麽也不見你心疼心疼我？他有什麽苦的？在府裏好吃好，又無病無災的。”

風灼忙扯了她衣袖道：“妹妹莫生氣，我也是病糊塗了。妹妹的好處我是知道的，他怎麽能跟妹妹相比呢？”

風思何拽回衣袖掩面哈哈笑道：“放心罷，我知道你的心思，四哥和表哥都是哥哥，我見哪個都是好的，你好的快些個，他自然也就出來的快些個。”

風灼知被她捉弄，陪著苦笑幾聲，又覺她真是世間少有懂他之人，不免有些嘆息。

在辰泉別墅的日子自不必說也是十分逍遙自在的，全是托她的福。如今想來也全不過是她的障眼法。

一個人若是跟著自己一起長大，心性卻較之人所見所知的如同兩樣，總要追溯前塵往事，想她彼時千好萬好，卻又難以確信她是真是假，疑慮她是否真心實意，有無包藏禍心，這是人之常情也是人之所限。誰也不曾料想當時當下所作所為或出本心本意，只是世事變化此時此刻如何能相提並論？

他身份本就敏感，只帶了幾個兩個侍衛，在上都時還可著昊國裝束，畢竟是王國朝拜的天子之國，繁華富庶之地倒也有不少外國商賈游客。越往南越偏僻之地最好像個幕國人的打扮，免去許多盤問，一邊賞玩一邊苦悶，走走停停竟也至長沙境內。

荒村野店不留客，風灼等人只好找了農戶打尖兒。

此處村莊依水而建，家家戶戶目前溝渠穿梭，十分便捷。腳下青石板鋪路，迎著月光很是明亮，村頭便有一座家廟，不似古剎寶殿金碧輝煌，猶如小家碧玉般本分謹慎，不見師傅沙彌點燭誦經，矮矮幾座墻頭了無燈火，只是大殿中的五十盞供奉油燈照得金剛菩薩面目猙獰好嚇人，直逼羅剎。尋了幾戶都不予理睬，本想此處民風如此狡黠恐怕沒有落腳之處了。挨家挨戶行至東邊卻又見一間頹廢大屋，到無斷壁殘垣，只盡是些雜草枯樹，院中一荒井舀出一碗來又沁涼逼人，想是荒廢不久。

兩個侍衛往東廂去收拾主屋，只瞧見榻上褥子裏斑斑血跡幹涸已久，燈柱翠屏倒塌幾道劍痕，寶匣中翡翠珊瑚熠熠生輝，衣櫃臥在墻角安然無恙，只朱紅油漆愈加深沈，大半染成猩紅色，兩人見此慘狀忙不疊地喊叫主人。

風灼本不想惹是生非，沒曾想在這等地方生出事端來，便說道：“換個地方。”

兩人即隨他出去，趕往鎮子去。此地不是商道，自然客流較少，就是鎮子上也只有一間客棧，深更半夜敲開大門，好說歹說才簽名押金住了進去。

次日晌午，三人並不急於辭店，慢慢悠悠坐在堂中只顧吃酒。昨兒夜裏不及細看，這館子甚小，五尺見方一座小小樓閣，二樓三間客房。高高的櫃臺圍在大堂東邊正對著兩扇柏木雕花大門。

此地偶有外人路過，本地吃客難免要往他們這處多看幾眼的，他們自是不放在心上的，只是這些本地百姓卻難能放過他們，偏僻地方鮮有新聞。

“老板，可要當心這些外地人啊！”只聽見一位客人往老板跟前嘟囔一句。

那老板陪笑道：“上門都是客，哪有這麽多講究的。”

另一位拿折扇斯文模樣的男子也趨身向那邊靠去，小聲囑咐：“你可不要為了多收幾個錢就把命搭上了。”

不知這句話有什麽魔力，竟又吸引得二三位往那邊櫃臺上去，談論起來：“是啊，我聽說孟家一門一夜被滅就是年前那兩個一男一女的外地人幹的。真要當心，孟家那是多大的恩寵都遭了這樣的災禍。”

掌櫃艱難笑道：“我可是開門迎客的生意，各位口下留情。”連忙作揖祈求。

那斯文男子又說道：“哎！掌櫃我們也是好心。我聽說董衛二位捕快已經押解進京了，吳王並不冒進，想要問出幕後主使啊！”

一位膀大腰圓留著山羊胡子的老鄉紳說道：“還能有誰，肯定是那一個道士和他婆娘的，去年年底落難來了我們孟家村，等一出事人都跑沒了。我聽我婆子說那道士的老婆與被孟家給養的奴婢秦氏極為要好。”

立馬一位瘦筋筋翻白眼的老先生接話道：“秦氏？是不是小名兒叫豌綠的丫頭？這丫頭羊年春天生的命苦，攤上個好吃懶做又好賭的娘，老子偏偏又早逝了，早早地被賣進孟府裏又賠了一根膀子，真是可憐啊。她怎麽會跟那道士的婆娘扯上的？”

“她那根膀子斷的不尋常啊，說是對上有功被孟家私自瞞報了。”說道“對上”二字時，老鄉神遙遙一作揖，續道，“也不知這道士是什麽來頭，跟孟家有什麽仇怨。”

“我倒是知道他婆娘什麽來頭的！”忽如平地一聲雷，此男子面目黢黑，身材短小遒勁，卷著布藝袖口，腳上有黃泥，一看就是農家漢子，見他們都盯著他，有些尷尬地低語道，“那日在這裏喝酒，我說去年臨縣死了兩個押解犯人的官差，犯人也不知去向了……”

斯文男子握著折扇道：“難不成他們兩個都是那犯人？”

那農戶答道：“這倒不是，犯人只有一個，就是那婆娘。去年朝廷發生了好些事，先是當今陛下被接回上陽宮，再是先皇駕崩簡成王造反，你們想想那簡成王府的上都第一美人可有下落嗎？”

老鄉紳故作高深道：“簡成王府一個不留，其餘奴仆官婢一並被沒，只留了這個女娃被判流放南邊去了。當今陛下仁慈，念她同是皇室血脈不忍做絕。難道她就是那犯人？”

農戶道“可不是。簡成王是宗室輩分最高的，他倒臺了誰家獲利最大？想來也就她家對孟家有深仇大恨了。”

翻著白眼的老先生點頭道：“這就是因果報業了，雖說孟家也是大善之家，卻難免被小人算計。陛下一念善卻留下萬念惡，真是因小失大啊！因小失大哎！”

老鄉紳忙忙止住道：“說不得說不得！只說這個簡成王府的公主真是玲瓏心思用錯了道上，可她收買了一個出了府的丫頭能幹得了這件大事？我卻是不信的。”

斯文男子笑笑說道：“可不止丫頭一人，我聽說她與喬姑娘也甚為親近。”

老鄉紳詫異道：“喬家可是與孟家有世交的，雖然人丁單薄這一代只有一個姑娘，但也是家教極為嚴格，怎麽會也牽扯進來？”

斯文男子答道：“吳王回朝時帶著喬姑娘進宮舉薦給陛下做內史呢！陛下沒準。後來就有傳聞陛下定的王夫人選是西安王，這裏頭也有大文章啊！”

“對對對，吳王險些失勢，陛下對孟家不再提攜……”老鄉紳腦子轉得快，嚇出一身冷汗道，“那公主可真不是一般人啊！少了朝廷的關註，她再下手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！”

斯文男子搖搖扇子道：“不然不然！憑她一個女流之輩能做出此等殺人大案也難如登天。”

農戶搶白道：“抓走的可是董衛二位捕快，說是抓的現行。難道這女子與他二人也有勾結，她如何有這麽大的本事讓人人都聽命與她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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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嘿嘿，這說起來就是一段趣聞了。”斯文男子猥瑣一笑道，“董衛二人素來是同進同出，同吃同臥的兄弟，董君為人穩重可靠，衛君卻沖動善妒。他二人的茍且之事我早有耳聞，就是死鬼孟四也在他們之中攪合著呢！”

眾人均驚訝地張大嘴巴，忽而一片嘩然，催促他快說快說。

“鄙人相貌堂堂，有潘安宋玉之姿，難免有時會讓人誤解。”眾人也不嫌他說話酸牙，繼續聽他說道，“孟四仗著自己是孟家子孫對我有過邀約，可惜本公子不好此道。我猜想此中君子必是私下有些交情的，董衛二君可能早已與他生隙，衛君又是個善妒的，那公主從中挑撥挑撥，他妒火中燒做下此等大案也未可知。”

說罷，眾人一片唏噓，沈默半刻，還是那翻白眼的老先生道：“若說衛君一怒之下殺了孟四倒也說得通，他個性易惹是生非，手上又有刀……只是殺了孟家上上下下八口人也實在匪夷所思，令人費解。”

老鄉紳像是想到些什麽，若有所思道：“那日官府來人驗看現場，我也去了，仵作陳述孟四是一刀斃命，他大兒子死在簾子後面，恐怕是起夜撞見了，只能把他也滅了口。那晚細雨綿綿，濕冷難睡，孟四的老婆見他與兒子久久未歸怕掉進糞坑，就爬起來去找，我料想她定是見著董君前來斥責衛君行事太過莽撞闖下大禍，卻也被滅口而亡，恐怕她這一死驚動了孟府上下，此時孟府都是些老弱幼小，哪有什麽還手之力，還不都結果了！”

斯文男子疑惑道：“孟府家大業大怎麽連個看家護院的人都沒有？”

老鄉紳道：“你有所不知，這是他家開疆辟業的先祖孟光敝老聖賢定下的規矩。武林源孟家村是他們本族所在，凡是孟家子孫均不予許帶著奴婢仆人來此居住，門子、馬夫又都是請當地百姓照管著，一臨晚各自歸家。一切事物都要親自動手以此體會家業維系之艱難，位居高位者在此也如平民百姓一般，所以那歸鄉的老武陵王也是一人前來，只是可惜了吳王父母二人，竟也做了枉死鬼！”

那農戶要了一杯酒吃，飲了一口道：“恐怕孟家此次已經是絕種了哦！”

斯文男子道：“非也非也，吳王是長子長孫，下頭有個一母同胞的妹子排在老二，因她自幼拜師在黃山李氏門下，事發前幾日正逢她去師門拜年當日未歸，孟老三一家在外省做官自然避開，算來算去餘脈尚存，這簡成王府的公主也未算盡就是，只是不知她此回做下這等大案還能跑到哪裏去了！”

此後這幾人談性漸淡，說來說去也看不出這道士與公主跑去哪裏了，風灼幾人也飲罷酒吃完飯回樓上休息，再無閑話。

風灼對這種鄉野傳說自然不信，並未放在心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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